中国粉丝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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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邀请我回答问题了
10人赞赏了该文章 412次浏览 未经作者许可,禁止转载编辑于2018年09月29日 11:25:56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虎嗅APP(ID:huxiu_com)


作者 | 敲敲格

编辑 | 周超臣

1986年的5月,崔健在工人体育馆眯眼唱起《一无所有》时,裤腿挽得一高一低,台下有个青年兴奋地叫了声好,带动起一片掌声与口哨声。


2018年的8月,TFBOYS在工人体育场开演唱会时,粉丝骑来的共享单车早早地停满了工体北路的马路牙子,场内亮起了红的、蓝的、绿的荧光棒,挥舞着连接成海洋。


三十多年过去了,追星,逐渐从个体行为变成了集体行为;粉丝,逐渐成为造星链条上的重要一环,某种程度上甚至左右着自己偶像的命运。


中国粉丝的三十年,是力量汇聚并且上升的三十年。当水滴成海,身在其中的每一滴水,都与三十年前的截然不同了。


1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1988年,15岁的洪亮在去呼和浩特体育运动学校的路上,听到了齐秦的《狼》。他被这个孤独而又带点儿苍凉意味的声音击中了。从此,齐秦的歌陪他度过了七年的体校岁月。除了《狼》,他还喜欢听《花祭》《大约在冬季》这类情歌。他说:“恋爱的人都会在歌词里找到一些想法吧。”


在信息闭塞的年代里,听革命歌曲听出茧来的青年人终于拿到了录音带,听起了从港台地区传过来的旋律。拥有甜美嗓音的邓丽君在某种程度上为懵懂的青年人完成了恋爱启蒙教育;“四大天王”风行的日子里,大陆的孩子们学会了几首发音不太标准的粤语歌。录像带同样也给他们带来了新的体验,特别是《英雄本色》里眉目俊朗的周润发,成了无数少女心中倾慕的对象。


但“追星”仍旧是件听上去很远的事,“追星族”们只能在歌里寻求共鸣,在影像里捕捉新潮,把自己偶像的招贴画挂在墙上。


“没条件去追星,买那些所谓的‘专辑录音带’,有几盘还是盗版的。”洪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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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体校上学时,每个周末他都会去音像店里看看有没有齐秦的新磁带,但内陆城市的更新速度总是比较慢,于是,去哈尔滨等大城市参加比赛就成了买磁带的最好机会,也成了洪亮的盼头。那是一个想要得知齐秦的消息还要靠听广播的年代。


彼时的“粉丝”们,将情感寄托在钟爱的艺术作品中。偶像本人是遥远的,与自己喜爱的明星相连的唯一方式,是他们的作品。


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中,许知远谈到自己年少的偶像罗大佑时说:“他对我们这一代人、(甚至)这两代人都太重要了,他建构你精神的一部分。”


人们渴望有更响亮的声音喊出自己埋在心底的话。在那个教条森严的社会与自由反叛的内心形成强大张力的时代里,罗大佑作品中的批判和呐喊成为那一代年轻人精神的一部分。2000年,罗大佑第一次来大陆开演唱会,吸引了一大帮歌迷从全国各地赶往上海。据许知远在节目中透露,光是北京就有至少5000人包火车前往上海,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而洪亮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偶像时,已经是2012年。齐秦来他居住的小县城开歌友会,他带着自己所有的磁带混进后台,想找齐秦签名。尽管助理一直在催着上台,但齐秦还是把洪亮带去的所有卡带都一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管正版还是盗版。


“年纪大了,其实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但他还是说,小哥(歌迷对齐秦的昵称)认真地给每盒卡带签名让他感动不已。


2


当时间跨入千禧年,新的世纪,新的偶像,粉丝也有了新的追星方式。


随身听和MP3的耳机里放着的是被家长诟病“吐字不清”的周杰伦和当时最红的女子团体S.H.E,当然,年轻人追捧的偶像还有很多:谢霆锋、林俊杰、孙燕姿、萧亚轩、蔡依林……


盗版影碟里则装着一大批台湾和韩国的偶像剧,就像少女的梦里装着霸道总裁或温柔学长。


2003年,上小学三年级的陈舟舟在央视的《同一首歌》节目里第一次知道了S.H.E。她笑着问虎嗅:“你还知道《同一首歌》吧?”


在电视上看娱乐新闻节目和用电脑逛贴吧、在土豆、酷6上看视频是陈舟舟获取偶像消息的主要渠道,她还学会了用BT种子下载S.H.E参加的综艺节目来看:“我妈限制我每周只能周末上一会儿网,家里宽带也限时,我(上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她们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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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Selina为榜样努力学习,因为“Selina上的是台北市最好的女子高中”;在考差的时候就听S.H.E唱过的比较励志的歌,把她们视作自己情感的倚靠和鼓励。


“她们对我来说真的意味着很多吧,那时候很小,她们对我世界观的塑造也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自己现在都没有发现。”陈舟舟顿了顿,又说,“但我觉得应该会有。”


电视和网络拉近了粉丝和偶像之间的距离,偶像不再是天边的一颗星。在作品之外,粉丝将自己充沛的情感寄放在偶像本人身上。


但在单方面从偶像身上获取快乐的同时,粉丝也越来越渴望能成为“追星”这个天平上有份量的秤砣,拥有平等和偶像对话的机会、扮演更强势的角色。


这时候,选秀节目出现了。


3


2005年,李宇春成为了经由粉丝之手“造”出来的第一个现象级偶像。她的中性化气质挑战着社会的刻板印象,也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其粉丝团体“玉米”的力量之强大也令人们讶异:线下,玉米们组织井然有序、规模庞大的拉票活动;线上,李宇春吧与李毅吧的“爆吧战役”阵势空前,李宇春吧被刷屏1900多页,经此一役,玉米成为了知名度打破圈层的粉丝团体。


孙瑞是玉米中的一员,她认为是李宇春个人魅力的强大,才能聚集年龄跨度大、分布范围广的粉丝群体。她强调,玉米中不存在“粉丝后援会”这样的群体:“就只是人多力量大、心往一处使,我们俗称‘无组织有纪律’。”


“无组织有纪律”的玉米是一个明星的粉丝第一次以颇具影响力的团体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偶像也以更深刻的方式影响着粉丝。


正在上小学的孙瑞成为当时年龄最小的一批玉米,她后来成长过程中的交友方式和职业选择都与李宇春有关——她和几个玉米成为了知心好友,拥有了很稳定的小圈子,平时会相约吃饭或一起去看演唱会;李宇春出道早期在媒体和网络上被“黑”得太惨,孙瑞感到无力但又想保护她,于是在硕士毕业后选择了从事传媒行业。


在这一时期,粉丝对偶像的爱也表达得越来越直观——为TA花钱。


仍以孙瑞为例,李宇春2018年新发的《流行》专辑在QQ音乐上售价20元,她一共买了88张以示支持李宇春同名巡回演唱会一共6站,她去听了5场,每场都和玉米朋友线下“面基”、聚餐。而在玉米中,比她更“大手笔”的人比比皆是。


“‘工作党’都是周五或周六飞到开演唱会的城市,听完了周日再往回飞,追星也很辛苦的。”孙瑞说,“就是想给她花钱啊。”


玉米之后,一大批“有组织有纪律”的粉丝出现了。


“我回家了。”韩国偶像团体EXO前成员鹿晗于2014年10月10日在微博上写下这四个字,宣布与前经纪公司解约回国。


他和五个月前同样解约回国的前“同事”吴亦凡、因《古剑奇谭》而大火的李易峰、因出演热门小说《盗墓笔记》改编的电视剧而受到关注的杨洋一起开启了属于国产“小鲜肉”的“流量时代”。


“小鲜肉”之名来自于他们帅气的外表和25岁上下的年龄,女孩成为其粉丝群体的主力。


“流量为王”是这个时代的特点,也与智能手机的快速普及息息相关。鹿晗吴亦凡们没有非常精湛的演技与歌喉,缺乏为人熟知的代表作品,但凭借外形和个人魅力收割了许多少女粉丝,也收割了互联网上的大半流量——自己是微博热搜榜常客,微博的转发和评论可以在十分钟内轻松破十万,万千粉丝都牵挂着他们有了什么新活动、接了什么新资源。


因鹿晗与其合影而引来无数粉丝排队留念的外滩邮筒和因他公开恋情而垮掉的微博服务器,都是流量冲刷下的鲜活标本。


粉丝力量如无形大手,捧起一个帅气的少年,赐予TA身份。


在鹿晗的粉丝纪然看来,别的流量小生背后可能有资本的助推,但鹿晗的流量基础完全来自粉丝。“鹿晗有很多比较平价的商品代言,但高奢品牌代言真的很少。”纪然用这一点来证明没有强有力的资本为鹿晗撑腰,“他的代言资源和专辑销售量,全都是粉丝拿钱给买出来的。”


在流量明星获取影视剧、代言等资源的过程中,明星本人业务水平的优劣不是片方和品牌方最看重的,庞大的粉丝基础才是。资本膜拜“粉丝经济”,粉丝也“翻身农奴把歌唱”,掌握着越来越重要的话语权。


一方面,粉丝希望参与到偶像的职业规划中,力求用自己的力量为偶像争取到好资源。


2017年4月,有消息称鹿晗即将参演《爱的回旋踢》(后改名为《甜蜜暴击》),由于剧情简介雷人,粉丝对校园言情题材深感不满,于是在鹿晗工作室评论中刷屏抗议这块“大毒饼”。


“都快30岁了,还在接这种低幼的言情剧,饭圈都很担心。”纪然说,“那时候真是把经纪团队撕遍了,粉丝都觉得为什么经纪人要给鹿晗接这种东西,而不是接一些正常的剧?”


另一方面,粉丝希望给偶像最好的保护。


“控评”成为每个饭圈必备的杀手锏,粉丝希望为偶像净化舆论环境,向路人传播正面信息、打击“黑粉”的恶意评价。如果有任何对自家偶像不利的情况出现,不管是来自“对家”还是合作伙伴,粉丝都会扑上去进行战斗、撕逼。


在综艺节目《奔跑吧》第五季中,芦苇(鹿晗的粉丝名称)不满于鹿晗被拉去与迪丽热巴组成“陆地CP”,认为这是对方在蹭鹿晗的热度,大量芦苇在网络上表达不满,与迪丽热巴的粉丝进行对骂,甚至有极端者用脏话对迪丽热巴进行人身攻击。


纪然回忆说:“我记得以前芦苇姐姐是很有礼貌的群体,但从那之后变得非常地凶悍,有段时间芦苇这个群体被贴上了‘饭圈毒瘤’甚至‘社会毒瘤’的标签。”


一个规模庞大的群体因共同的目标而拥有了强大的战斗力,战斗力满格后的溢出效应可能会导致难以控制的极端结果:撕逼、谩骂、人肉甚至“寄刀片”。


身在其中的纪然对此也感到很难受:“当你所在的群体变成‘社会毒瘤’以后,就非常尴尬,你会发现你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但提起鹿晗,她还是愿意提到那些曾经的快乐:“上大学的时候很无聊,喜欢一个偶像的话会让日子变得有趣一点,找到了可以投放精力的地方嘛。而且《勋章》那首歌还挺鼓励我的。”


当虎嗅希望她用一个词来形容她眼中的鹿晗时,纪然想了一会儿,给出的第一个形容词是“好看”。


另一场可以载入中国粉丝史册的战斗发生在梅格妮(吴亦凡粉丝昵称)和虎扑直男之间。2018年7月底,两个群体之间展开了大规模互骂,最后甚至让吴亦凡亲自参与,说出“虎扑不搞体育搞我,真闲”,并随后写歌diss。


说不清是粉丝绑架了偶像,还是偶像左右了粉丝。



4


对粉圈文化知之甚少的大众来说,“C位”成了2018年最热的新词。


C位即Center,指的是一个团体的中心位置,蔡徐坤和孟美岐分别成了《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两档热门偶像团体选拔节目选出来的C位。


在节目中,粉丝的力量决定着选手的命运——要是想增加自己喜爱选手的出道机会,就得购买视频网站的定制卡,为其增加额外的票数。


简言之,就是砸钱。


据娱乐资本论报道,在整个《创造101》比赛过程中,孟美岐的粉丝集资公开数额,加上未公开的数目以及私人集资,总额预计超过1200万元。


1200万的份量不言而喻,各个粉丝团在集资过程中展现出的高涨热情和训练有素也令人咋舌。


为了激励更多人参与集资,101各选手的粉丝间举行过集资“Battle”(比赛),孟美岐的粉丝曾在54小时内完成逾340万的集资总额,参与人数超过1.8万人。在集资同时,粉丝还要为偶像“打榜”“做数据”,在粉丝团内部,控评组、数据组、反黑组一应俱全,每个小组都担负着不同的任务。


孟美岐的粉丝魏静文认为,控评是必须要控的。“粉丝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污言秽语啊,在营销号的微博下面有‘带节奏’的,路人看到了以后不会深究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都是看到诋毁的那些假的东西就信了。”她说。


除了“净化”污言秽语以外,控评还成为体现偶像个人影响力和粉丝战斗力的方式。魏静文说:“如果粉丝在某件事上怂了,那以后别人谁都能来踩一脚。”


一个刚在娱乐圈中冒头的偶像,就能拥有如此训练有素的粉丝群体,离不开粉丝们之前的饭圈经历。他们把自己体会过的饭圈规矩移植到自己的新偶像旗下,塑造一个新饭圈。对于粉丝个体来说,“墙头”众多是很常见的事。


魏静文说:“混饭圈的永远都是这些人。”


她微博关注的粉丝朋友们有涉足欧美圈、日韩圈的。她的微博首页曾经被“抖森”和“一美”刷过屏,在周一围火的时候刷过周一围,潘粤明火的时候刷过潘粤明。在孟美岐之外,魏静文同时还是演员王凯的粉丝。


她认为自己的两个偶像都曾经历过默默无闻的时期,但在陷入低谷的时候都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她觉得自己的经历和他们是差不多的。“但是他们做到了我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就很想让他们一直顺利下去。”


她提到《追光者》这首歌:“基本上每个饭圈都用这首歌来给自己的偶像剪过视频,很能代表粉丝的心情。”


在这首歌里,女歌手用凄婉的声音唱道:“你看我多么渺小一个我 / 因为你有梦可做 / 也许你不会为我停留 / 那就让我站在你的背后。”


粉丝把自己视为卑微的追光者,为那束光欣喜,为那束光忧愁,更为那束光“操碎了心”,却还是只能站在角落里默默仰望。


但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强大的饭圈文化早已蔓延出固有的饭圈边界,向各个领域伸展,形成了“无处不饭圈”的现象:“动漫迷”成了粉丝,“球迷”成了粉丝,“车迷”成了粉丝……原本属于偶像饭圈特有的话语体系,可以套用在直播网红身上、套用在老戏骨身上、套用在二次元人物上等等。


当弱小的个体隐匿在强大的群体中,“混饭圈”成了人在单薄的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丝快乐的方式,粉丝也借此摆脱庸常的生活、找到存在感。


昔日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偶像李宇春,在自己今年的巡演中以一段VCR的文案表达出对粉丝的探询——


叠加的狂热 是因为冷漠吗

集体的疯狂 是出自孤独吗

轻巧地参与世界 是为了逃避自己吗


三十年茫茫如海,又转瞬即逝。不容置疑的是,每一个粉丝,都曾在追星的过程中获得过真实的快乐。


三十年来,粉丝个体的单薄与群体的力量逐渐错位。饭圈外的人只见到攻击性很强的粉丝群,认为这个团体妖气缭绕,身处其中的粉丝却深深感动于自己“用爱发电”的辛苦付出。


在那段VCR中,还有这样一句话:“神坛上总有人 / 是谁 / 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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